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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八十 列传第五十

  ◎王羲之(子玄之 凝之 徽之 徽之子桢之 徽之 弟操之 献之) 许迈

  王羲之,字逸少,司徒导之从子也,祖正,尚书郎。父旷,淮南太守。元帝之过江也,旷首创其议。羲之幼讷于言,人未之奇。年十三,尝谒周顗,顗察而异之。时重牛心炙,坐客未啖,顗先割啖羲之,于是始知名。及长,辩赡,以骨鲠称,尤善隶书,为古今之冠,论者称其笔势,以为飘若浮云,矫若惊龙。深为从伯敦、导所器重。时陈留阮裕有重名,为敦主簿。敦尝谓羲之曰:“汝是吾家佳子弟,当不减阮主簿。”裕亦目羲之与王承、王悦为王氏三少。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,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。门生归,谓鉴曰:“王氏诸少并佳,然闻信至,咸自矜持。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,独若不闻。”鉴曰:“正此佳婿邪!”访之,乃羲之也,遂以女妻之。

 

  起家秘书郎,征西将军庾亮请为参军,累迁长史。亮临薨,上疏称羲之清贵有鉴裁。迁宁远将军、江州刺史。羲之既少有美誉,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,频召为侍中、吏部尚书,皆不就。复授护军将军,又推迁不拜。扬州刺史殷浩素雅重之,劝使应命,乃遗羲之书曰:“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,如吾等亦谓为然。至如足下出处,正与隆替对,岂可以一世之存亡,必从足下从容之适?幸徐求众心。卿不时起,复可以求美政不?若豁然开怀,当知万物之情也。”羲之遂报书曰:“吾素自无廊庙志,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,誓不许之,手迹犹存,由来尚矣,不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。自儿娶女嫁,便怀尚子平之志,数与亲知言之,非一日也。若蒙驱使,关陇、巴蜀皆所不辞。吾虽无专对之能,直谨守时命,宣国家威德,固当不同于凡使,必令远近咸知朝廷留心于无外,此所益殊不同居护军也。汉末使太傅马日磾慰抚关东,若不以吾轻微,无所为疑,宜及初冬以行,吾惟恭以待命。”

 

  羲之既拜护军,又苦求宣城郡,不许,乃以为右军将军、会稽内史。时殷浩与桓温不协,羲之以国家之安在于内外和,因以与浩书以戒之,浩不从。及浩将北伐,羲之以为必败,以书止之,言甚切至。浩遂行果为姚襄所败。复图再举,又遗浩书曰:

 

  知安西败丧,公私惋怛,不能须臾去怀,以区区江左,所营综如此,天下寒心,固以久矣,而加之败丧,此可熟念。往事岂复可追,顾思弘将来,令天下寄命有所,自隆中兴之业。政以道胜宽和为本,力争武功,作非所当,因循所长,以固大业,想识其由来也。

 

  自寇乱以来,处内外之任者,未有深谋远虑,括囊至计,而疲竭根本,各从所志,竟无一功可论,一事可记,忠言嘉谋弃而莫用,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,何能不痛心悲慨也。任其事者,岂得辞四海之责!追咎往事,亦何所复及,宜更虚己求贤,当与有识共之,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。今军破于外,资竭于内,保淮之志非复所及,莫过还保长江,都督将各复旧镇,自长江以外,羁縻而已。任国钧者,引咎责躬,深自贬降以谢百姓。更与朝贤思布平政,除其烦苛,省其赋役,与百姓更始。庶可以允塞群望,救倒悬之急。

 

  使君起于布衣,任天下之重,尚德之举,未能事事允称。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此,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。今亟修德补阙,广延群贤,与之分任,尚未知获济所期。若犹以前事为未工,故复求之于分外,宇宙虽广,自容何所!知言不必用,或取怨执政,然当情慨所在,正自不能不尽怀极言。若必亲征,未达此旨,果行者,愚智所不解也。愿复与众共之。

 

  复被州符,增运千石,征役兼至,皆以军期,对之丧气,罔知所厝。自顷年割剥遗黎,刑徒竟路,殆同秦政,惟未加参夷之刑耳,恐胜广之忧,无复日矣。

 

  又与会稽王笺陈浩不宜北伐,并论时事曰:

 

  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,北面之道,岂不愿尊其所事,比隆往代,况遇千载一时之运?顾智力屈于当年,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。今虽有可欣之会,内求诸己,而所忧乃重于所欣。《传》云:“自非圣人,外宁必有内忧。”今外不宁,内忧已深。古之弘大业者,或不谋于众,倾国以济一时功者,亦往往而有之。诚独运之明足以迈众,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。求之于今,可得拟议乎!

 

  夫庙算决胜,必宜审量彼我,万全而后动。功就之日,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。今功未可期,而遗黎歼尽,万不余一。且千里馈粮,自古为难,况今转运供继,西输许洛,北入黄河。虽秦政之弊,未至于此,而十室之忧,便以交至。今运无还期,征求日重,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,不亡何待!而不度德量力,不弊不已,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。

 

  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,愿殿下更垂三思,解而更张,令殷浩、荀羡还据合肥、广陵,许昌、谯郡、梁、彭城诸军皆还保淮,为不可胜之基,须根立势举,谋之未晚,此实当今策之上者。若不行此,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。安危之机,易于反掌,考之虚实,著于目前,愿运独断之明,定之于一朝也。

 

  地浅而言深,岂不知其未易。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,尚或干时谋国,评裁者不以为讥,况厕大臣末行,岂可默而不言哉!存亡所系,决在行之,不可复持疑后机,不定之于此,后欲悔之,亦无及也。

 

  殿下德冠宇内,以公室辅朝,最可直道行之,致隆当年,而未允物望,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长叹,实为殿下惜之。国家之虑深矣,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,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。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,以救倒悬之急,可谓以亡为存,转祸为福,则宗庙之庆,四海有赖矣。

 

  时东土饥荒,羲之辄开仓振贷。然朝廷赋役繁重,吴会忧甚,羲之每上疏争之,事多见从。又遗尚书仆射谢安书曰:

 

  顷所陈论,每蒙允纳,所以令下小得苏息,各安其业。若不耳,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。

 

  今事之大者未布,漕运是也。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,委之所司,勿复催下,但当岁终考其殿最。长吏尤殿,命槛车送诣天台。三县不举,二千石必免,或可左降,令在疆塞极难之地。

 

  又自吾到此,从事常有四五,兼以台司及都水御史行台文符如雨,倒错违背,不复可知。吾又瞑目循常推前,取重者及纲纪,轻者在五曹。主者莅事,未尝得十日,吏民趋走,功费万计。卿方任其重,可徐寻所言。江左平日,扬州一良刺史便足统之,况以群才而更不理,正由为法不一,牵制者众,思简而易从,便足以保守成业

 

  仓督监耗盗官米,动以万计,吾谓诛翦一人,其后便断,而时意不同。近检校诸县,无不皆尔。余姚近十万斛,重敛以资奸吏,令国用空乏,良可叹也。

 

  自军兴以来,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反者众,虚耗至此,而补代循常,所在凋困,莫知所出。上命所差,上道多叛,则吏及叛者席卷同去。又有常制,辄令其家及同伍课捕。课捕不擒,家及同伍寻复亡叛。百姓流亡,户口日减,其源在此。又有百工医寺,死亡绝没,家户空尽,差代无所,上命不绝,事起成十年、十五年,弹举获罪无懈息而无益实事,何以堪之!谓自今诸死罪原轻者及五岁刑,可以充此,其减死者,可长充兵役,五岁者,可充杂工医寺,皆令移其家以实都邑。都邑既实,是政之本,又可绝其亡叛。不移其家,逃亡之患复如初耳。今除罪而充杂役,尽移其家,小人愚迷,或以为重于杀戮,可以绝奸。刑名虽轻,惩肃实重,岂非适时之宜邪!

 

 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,不乐在京师,初渡浙江,便有终焉之志。会稽有佳山水,名士多居之,谢安未仕时亦居焉。孙绰、李充、许询、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,并筑室东土,与羲之同好。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,曰:

 

  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,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

 

  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

 

  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,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,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!

 

 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,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,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

 

  或以潘岳《金谷诗序》方其文,羲之比于石崇,闻而甚喜。

 

  性爱鹅,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,善鸣,求市未能得,遂携亲友命驾就观。姥闻羲之将至,烹以待之,羲之叹惜弥日。又山阴有一道士,养好鹅,羲之往观焉,意甚悦,固求市之。道士云:“为写《道德经》,当举群相赠耳。”羲之欣然写毕,笼鹅而归,甚以为乐。其任率如此。尝诣门生家,见棐几滑净,因书之,真草相半。后为其父误刮去之,门生惊懊者累日。又尝在蕺山见一老姥,持六角竹扇卖之。羲之书其扇,各为五字。姥初有愠色。因谓姥曰:“但言是王右军书,以求百钱邪。”姥如其言,人竞买之。他日,姥又持扇来,羲之笑而不答。其书为世所重,皆此类也。每自称“我书比钟繇,当抗行;比张芝草,犹当雁行也”。曾与人书云:“张芝临池学书,池水尽黑,使人耽之若是,未必后之也。”羲之书初不胜庾翼、郗愔,及其暮年方妙。尝以章草答庾亮,而翼深叹伏,因与羲之书云:“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,过江颠狈,遂乃亡失,常叹妙迹永绝。忽见足下答家兄书,焕若神明,顿还旧观。”

 

 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,与羲之齐名,而羲之甚轻之,由是情好不协。述先为会稽,以母丧居郡境,羲之代述,止一吊,遂不重诣。述每闻角声,谓羲之当候己,辄洒扫而待之。如此者累年,而羲之竟不顾,述深以为恨。及述为扬州刺史,将就征,周行郡界,而不过羲之,临发,一别而去。先是,羲之常谓宾友曰:“怀祖正当作尚书耳,投老可得仆射。更求会稽,便自邈然。”及述蒙显授,羲之耻为之下,遣使诣朝廷,求分会稽为越州。行人失辞,大为时贤所笑。既而内怀愧叹,谓其诸子曰:“吾不减怀祖,而位遇悬邈,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!”述后检察会稽郡,辩其刑政,主者疲于简对。羲之深耻之,遂称病去郡,于父母墓前自誓曰:“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,九日辛亥,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。羲之不天,夙遭闵凶,不蒙过庭之训。母兄鞠育,得渐庶几,遂因人乏,蒙国宠荣。进无忠孝之节,退违推贤之义,每仰咏老氏、周任之诫,常恐死亡无日,忧及宗祀,岂在微身而已!是用寤寐永叹,若坠深谷。止足之分,定之于今。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,稽颡归诚,告誓先灵。自今之后,敢渝此心,贪冒苟进,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。子而不子,天地所不覆载,名教所不得容。信誓之诚,有如皦日!”

 

  羲之既去官,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,弋钓为娱。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,采药石不远千里,遍游东中诸郡,穷诸名山,泛沧海,叹曰:“我卒当以乐死。”谢安尝谓羲之曰:“中年以来,伤于哀乐,与亲友别,辄作数日恶。”羲之曰:“年在桑榆,自然至此。顷正赖丝竹陶写,恒恐儿辈觉,损其欢乐之趣。”朝廷以其誓苦,亦不复征之。

 

  时刘惔为丹阳尹,许询尝就惔宿,床帷新丽,饮食丰甘。询曰:“若此保全,殊胜东山。”惔曰:“卿若知吉凶由人,吾安得保此。”羲之在坐,曰:“令巢许遇稷契,当无此言。”二人并有愧色。

 

  初,羲之既优游无事,与吏部郎谢万书曰:

 

 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阳狂,或污身秽迹,可谓艰矣。今仆坐而获逸,遂其宿心,其为庆幸,岂非天赐!违天不祥。

 

  顷东游还,修植桑果,今盛敷荣,率诸子,抱弱孙,游观其间,有一味之甘,割而分之,以娱目前。虽植德无殊邈,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。或以轻薄,庶令举策数马,仿佛万石之风。君谓此何如?

 

  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,并行田视地利,颐养闲暇。衣食之余,欲与亲知时共欢宴,虽不能兴言高咏,衔杯引满,语田里所行,故以为抚掌之资,其为得意,可胜言邪!常依陆贾、班嗣、杨王孙之处世,甚欲希风数子,老夫志愿尽于此也。

 

  万后为豫州都督,又遗万书诫之曰:“以君迈往不屑之韵,而俯同群辟,诚难为意也。然所谓通识,正自当随事行藏,乃为远耳。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,则尽善矣。食不二味,居不重席,此复何有,而古人以为美谈。济否所由。实在积小以致高大,君其存之。”万不能用,果败。

 

  年五十九卒,赠金紫光禄大夫。诸子遵父先旨,固让不受。

 

  有七子,知名者五人。玄之早卒。次凝之,亦工草隶,仕历江州刺史、左将军、会稽内史。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,凝之弥笃。孙恩之攻会稽,僚佐请为之备。凝之不从,方入靖室请祷,出语诸将佐曰:“吾已请大道,许鬼兵相助,贼自破矣。”既不设备,遂为孙所害。

 

  徽之字子猷。性卓荦不羁,为大司马桓温参军,蓬首散带,不综府事。又为车骑桓冲骑兵参军,冲问:“卿署何曹?”对曰:“似是马曹。”又问:“管几马?”曰:“不知马,何由知数!”又问:“马比死多少?”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!”尝从冲行,值暴雨,徽之因下马排入车中,谓曰:“公岂得独擅一车!”冲尝谓徽之曰:“卿在府日久,比当相料理。”徽之初不酬答,直高视,以手版柱颊云:“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。”

 

  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,欲观之,便出坐舆造竹下,讽啸良久。主人洒扫请坐,徽之不顾。将出,主人乃闭门,徽之便以此赏之,尽叹而去。尝寄居空宅中,便令种竹。或问其故,徽之但啸咏,指竹曰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邪!”尝居山阴,夜雪初霁,月色清朗,四望皓然,独酌酒咏左思《招隐诗》,忽忆戴逵。逵时在剡,便夜乘小船诣之,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反。人问其故,徽之曰:“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反,何必见安道邪!”雅性放诞,好声色,尝夜与弟献之共读《高士传赞》,献之赏井丹高洁,徽之曰:“未若长卿慢世也。”其傲达若此。时人皆钦其才而秽其行。

 

  后为黄门侍郎,弃官东归,与献之俱病笃,时有术人云:“人命应终,而有生人乐代者,则死者可生。”徽之谓曰:“吾才位不如弟,请以余年代之。”术者曰:“代死者,以己年有余,得以足亡者耳。今君与弟算俱尽,何代也!”未几,献之卒,徽之奔丧不哭,直上灵床坐,取献之琴弹之,久而不调,叹曰:“呜呼子敬,人琴俱亡!”因顿绝。先有背疾,遂溃裂,月余亦卒。子桢之。

 

  桢之字公干,历位侍中、大司马长史。桓玄为太尉,朝臣毕集,问桢之:“我何如君亡叔?”在坐咸为气咽。桢之曰:“亡叔一时之标,公是千载之英。”一坐皆悦。

 

  操之字子重,历侍中、尚书、豫章太守。

 

  献之字子敬。少有盛名,而高迈不羁,虽闲居终日,容止不怠,风流为一时之冠。年数岁,尝观门生樗蒱,曰:“南风不竞。”门生曰:“此郎亦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。”献之怒曰:“远惭荀奉倩,近愧刘真长。”遂拂衣而去。尝与兄徽之、操之俱诣谢安,二兄多言俗事,献之寒温而已。既出,客问安王氏兄弟优劣,安曰:“小者佳。”客问其故,安曰:“吉人之辞寡,以其少言,故知之。”尝与徽之共在一室,忽然火发,徽之遽走,不遑取履。献之神色恬然,徐呼左右扶出。夜卧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,盗物都尽。献之徐曰:“偷儿,毡青我家旧物,可特置之。”群偷惊走。

 

  工草隶,善丹青。七八岁时学书,羲之密从后掣其笔不得,叹曰:“此儿后当复有大名。”尝书壁为方丈大字,羲之甚以为能,观者数百人。桓温尝使书扇,笔误落,因画作乌驳牸牛,甚妙。

 

  起家州主簿、秘书郎,转丞,以选尚新安公主。尝经吴郡,闻顾辟彊有名园。先不相识,乘平肩舆径入。时辟彊方集宾友,而献之游历既毕,傍若无人。辟彊勃然数之曰:“傲主人,非礼也。以贵骄士,非道也。失是二者,不足齿之伧耳。”便驱出门。献之傲如也,不以屑意。

 

  谢安甚钦爱之,请为长史。安进号卫将军,复为长史。太元中,新起太极殿,安欲使献之题榜,以为万代宝,而难言之,试谓曰:“魏时陵云殿榜未题,而匠者误钉之,不可下,乃使韦仲将悬橙书之。比讫,须鬓尽白,裁余气息。还语子弟,宜绝此法。”献之揣知其旨,正色曰:“仲将,魏之大臣,宁有此事!使其若此,有以知魏德之不长。”安遂不之逼。安又问曰:“君书何如君家尊?”答曰:“故当不同。”安曰:“外论不尔。”答曰:“人那得知!”寻除建威将军、吴兴太守,征拜中书令。

 

  及安薨,赠礼有同异之议,惟献之、徐邈共明安之忠勋。献之乃上疏曰:“故太傅臣安少振玄风,道誉泮溢。弱冠遐栖,则契齐箕皓;应运释褐,而王猷允塞。及至载宣威灵,强猾消殄。功勋既融,投韨高让。且服事先帝,眷隆布衣。陛下践阼,阳秋尚富,尽心竭智以辅圣明。考其潜跃始终,事情缱绻,实大晋之俊辅,义笃于曩臣矣。伏惟陛下留心宗臣,澄神于省察。”孝武帝遂加安殊礼。

 

  未几,献之遇疾,家人为上章,道家法应首过,问其有何得失。对曰:“不觉余事,惟忆与郗家离婚。”献之前妻,郗昙女也。俄而卒于官。安僖皇后立,以后父追赠侍中、特进、光禄大夫、太宰,谥曰宪。无子,以兄子静之嗣,位至义兴太守。时议者以为羲之草隶,江左中朝莫有及者,献之骨力远不及父,而颇有媚趣。桓玄雅爱其父子书,各为一帙,置左右以玩之。始羲之所与共游者许迈。

 

  许迈,字叔玄,一名映,丹阳句容人也。家世士族,而迈少恬静,不慕仕进。未弱冠,尝造郭璞,璞为之筮,遇《泰》之《大畜》,其上六爻发。璞谓曰:“君元吉自天,宜学升遐之道。”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,人莫之知。迈乃往候之,探其至要。父母尚存,未忍违亲。谓余杭悬霤山近延陵之茅山,是洞庭西门,潜通五岳,陈安世、茅季伟常所游处,于是立精舍于悬霤,而往来茅岭之洞室,放绝世务,以寻仙馆,朔望时节还家定省而已。父母既终,乃遣妇孙氏还家,遂携其同志遍游名山焉。初采药于桐庐县之桓山,饵术涉三年,时欲断谷。以此山近人,不得专一,四面藩之,好道之徒欲相见者,登楼与语,以此为乐。常服气,一气千余息。永和二年,移入临安西山,登岩茹芝,眇尔自得,有终焉之志。乃改名玄,字远游。与妇书告别,又著诗十二首,论神仙之事焉。羲之造之,未尝不弥日忘归,相与为世外之交。玄遗羲之书云:“自山阴南至临安,多有金堂玉室,仙人芝草,左元放之徒,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。”羲之自为之传,述灵异之迹甚多,不可详记。玄自后莫测所终,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。

 

  赞曰:书契之兴,肇乎中古,绳文鸟迹,不足可观。末代去朴归华,舒笺点翰,争相跨尚,竞其工拙。伯英临池之妙,无复余踪;师宜悬帐之奇,罕有遗迹。逮乎钟王以降,略可言焉。钟虽擅美一时,亦为回绝,论其尽善,或有所疑。至于布纤浓,分疏密,霞舒云卷,无所间然。但其体则古而不今,字则长而逾制,语其大量,以此为瑕。献之虽有父风,殊非新巧。观其字势疏瘦,如隆冬之枯树;览其笔踪拘束,若严家之饿隶。其枯树也,虽槎枿而无屈伸;其饿隶也,则羁羸而不放纵。兼斯二者,故翰墨之病歙!子云近出,擅名江表,然仅得成书,无丈夫之气,行行若萦春蚓,字字如绾秋蛇;卧王濛于纸中,坐徐偃于笔下;虽秃千兔之翰,聚无一毫之筋,穷万谷之皮,敛无半分之骨;以兹播美,非其滥名邪!此数子者,皆誉过其实。所以详察古今,研精篆素,尽善尽美,其惟王逸少乎!观其点曳之工,裁成之妙,烟霏露结,状若断而还连;凤翥龙蟠,势如斜而反直。玩之不觉为倦,览之莫识其端,心慕手追,此人而已。其余区区之类,何足论哉!

卷八十一 列传第五十一

  ◎王逊 蔡豹 羊鉴 刘胤 桓宣(族子伊) 朱伺 毛宝(子穆之) 刘遐邓岳(子遐 朱序)

  王逊,字邵伯,魏兴人也。仕郡察孝廉,为吏部令史,转殿中将军。累迁上洛太守。私牛马在郡生驹犊者,秩满悉以付官,云是郡中所产也。转魏兴太守。惠帝末,西南夷叛,宁州刺史李毅卒,城中百余人奉毅女固守经年。永嘉四年,治中毛孟诣京师求刺史,不见省。孟固陈曰:“君亡亲丧,幽闭穷城,万里诉哀,不垂愍救。既惭包胥无哭秦之感,又愧梁妻无崩城之验,存不若亡,乞赐臣死。”朝廷怜之,乃以逊为南夷校尉、宁州刺史,使于郡便之镇。与孟俱行,道遇寇贼,逾年乃至。外逼李雄,内有夷寇,吏士散没,城邑丘墟。逊披荒纠厉,收聚离散,专杖威刑,鞭挞殊俗。逊未到州,遥举董联为秀才,建宁功曹周悦谓联非才,不下版檄。逊既到,收悦杀之。悦弟潜谋杀逊,以前建宁太守赵混子涛代为刺史。事觉,并诛之。又诛豪右不奉法度者数十家。征伐诸夷,俘馘千计,获马及牛羊数万余,于是莫不振服,威行宁土。又遣子澄奉表劝进于元帝,帝嘉之,累加散骑常侍、安南将军、假节,校尉、刺史如故,赐爵褒中县公。逊以地势形便,上分牂柯为平夷郡,分朱提为南广郡,分建宁为夜郎郡,分永昌为梁水郡,又改益州郡为晋宁郡,事皆施行。

 

  先是,越巂太守李钊为李雄所执,自蜀逃归,逊复以钊为越巂太守。李雄遣李骧、任回攻钊,钊自南秦与汉嘉太守王载共距之,战于温水,钊败绩,载遂以二郡附雄。后骧等又渡泸水寇宁州,逊使将军姚崇、爨琛距之,战于堂狼,大破骧等,崇追至泸水,透水死者千余人。崇以道远不敢渡水,逊以崇不穷追也,怒囚群帅,执崇,鞭之,怒甚,发上冲冠,冠为之裂,夜中卒。

 

  逊在州十四年,州人复立逊中子坚行州府事。诏除坚为南夷校尉、宁州刺史、假节,谥逊曰壮。陶侃惧坚不能抗对蜀人,太宁末,表以零陵太守尹奉为宁州,征坚还京,病卒。兄澄袭爵,历魏兴太守、散骑常侍。

 

  蔡豹,字士宣,陈留圉城人。高祖质,汉卫尉,左中郎将邕之叔父也。祖睦,魏尚书。父宏,阴平太守。豹有气干,历河南丞,长乐、清河太守。避乱南渡,元帝以为振武将军、临淮太守,迁建威将军、徐州刺史。初,祖逖为徐州,豹为司马,素易豹。至是,逖为豫州,而豹为徐州,俱受征讨之寄,逖甚愧之。

 

  是时太山太守徐龛与彭城内史刘遐同讨反贼周抚于寒山,龛将于药斩抚。及论功,而遐先之。龛怒,以太山叛,自号安北将军、兖州刺史,攻破东莞太守侯史旄而据其坞。石季龙伐之,龛惧,求降,元帝许焉。既而复叛归石勒,勒遣其将王伏都、张景等数百骑助龛。诏征虏将军羊鉴、武威将军侯礼、临淮太守刘遐、鲜卑段文鸯等与豹共讨之。诸将畏懦,顿兵下邳,不敢前。豹欲进军,鉴固不许。龛遣使请救于勒,勒辞以外难,而多求于龛。又王伏都等淫其室。龛知勒不救,且患伏都等纵暴,乃杀之,复求降。元帝恶其反覆不纳,敕豹、鉴以时进讨。鉴及刘遐等并疑惮不相听从,互有表闻,故豹久不得进。尚书令刁协奏曰:“臣等伏思淮北征军已失不速,今方盛暑,冒涉山险,山人便弓弩,习土俗,一人守厄,百夫不当。且运漕至难,一朝粮乏,非复智力所能防御也。《书》云宁致人,不致于人。宜顿兵所在,深壁固垒,至秋不了,乃进大军。”诏曰:“知难而退,诚合兵家之言。然小贼虽狡猾,故成擒耳。未战而退,先自摧衄,亦古之所忌。且邵存已据贼垒,威势既振,不可退一步也。”于是遣治书御史郝嘏为行台,催摄令进讨。豹欲径进,鉴执不听。协又奏免鉴官,委豹为前锋,以鉴兵配之,降号折冲将军,以责后效。豹进据卞城,欲以逼龛。时石季龙屯钜平,将攻豹,豹夜遁。退守下邳。徐龛袭取豹辎重于檀丘,将军留宠、陆党力战,死之。

 

  豹既败,将归谢罪,北中郎王舒止之,曰:“胡寇方至,使君且当摄职,为百姓障捍。贼退谢罪,不晚也。”豹从之。元帝闻豹退,使收之。使者至,王舒夜以兵围豹,豹以为他难,率麾下击之,闻有诏乃止。舒执豹,送至建康,斩之,尸于市三日,时年五十二。

 

  豹在徐土,内抚将士,外怀诸众,甚得远近情,闻其死,多悼惜之。无子,兄子裔字元子,散骑常侍、兖州刺史、高阳乡侯。殷浩北伐,使裔率众出彭城,卒于军。

 

  羊鉴,字景期,太山人也。父济,匈奴中郎将。兄炜,历太仆、兖徐二州刺史。鉴为东阳太守,累迁太子左卫率。时徐龛反叛,司徒王导以鉴是龛州里冠族,必能制之,请遣北讨。鉴深辞才非将帅。太尉郗鉴亦表谓鉴非才,不宜妄使。导不纳,强启授以征讨都督,果败绩。导以举鉴非才,请自贬,帝不从。有司正鉴斩刑,元帝诏以鉴太妃外属,特免死,除名。久之,为少府。及王敦反,明帝以鉴敦舅,又素相亲党,微被嫌责。及成帝即位,豫讨苏峻,以功封丰城县侯,徙光禄勋,卒。

 

  刘胤,字承胤,东莱掖人,汉齐悼惠王肥之后也,美姿容,善自任遇,交结时豪,名著海岱间,士咸慕之。举贤良,辟司空掾,并不就。且天下大乱,携母欲避地辽东,路经幽州,刺史王浚留胤,表为渤海太守。浚败,转依冀州刺史邵续。续徒众寡弱,谋降于石勒,胤言于续曰:“夫田单、包胥,齐楚之小吏耳,犹能存已灭之邦,全丧败之国。今将军杖精锐之众,居全胜之城,如何坠将登之功于一蕢,委忠信之人于豺狼乎!且项羽、袁绍非不强也,高祖缟冠,人应如响;曹公奉帝,而诸侯绥穆。何者?盖逆顺之理殊,自然之数定也。况夷戎丑类,屯结无赖,虽有犬羊之盛,终有庖宰之患,而欲托根结援,无乃殆哉!”续曰:“若如君言,计将安出?”胤曰:“琅邪王以圣德钦明,创基江左,中兴之隆可企踵而待。今为将军计者,莫若抗大顺以激义士之心,奉忠正以厉军人之志。夫机事在密,时至难违,存亡废兴,在此举矣。”续从之,乃杀异议者数人,遣使江南,朝廷嘉之。胤仍求自行,续厚遣之。

 

  既至,元帝命为丞相参军,累迁尚书吏部郎。胤闻石季龙攻厌次,言于元帝曰:“北方镇皆没,惟余邵续而已。如使君为季龙所制,孤义士之心,阻归本之路。愚谓宜存救援。”元帝将遣救之,会续已没而止。王敦素与胤交,甚钦贵之,请为右司马。胤知敦有不臣心,枕疾不视事,以是忤敦意,出为豫章太守,辞以脚疾,诏就家授印绶。郡人莫鸿,南土豪族,因乱,杀本县令,横恣无道,百姓患之。胤至,诛鸿及诸豪右,界内肃然。咸和初,为平南军司,加散骑常侍。苏峻作乱,温峤率众而下,留胤等守溢口。事平,以勋赐爵丰城子。俄而代峤为平南将军、都督江州诸军事、领江州刺史、假节。

 

  胤位任转高,矜豪日甚,纵酒耽乐,不恤政事,大殖财货,商贩百万。初,胤之代峤也,远近皆为谓非选。陶侃、郗鉴咸云胤非方伯才,朝廷不从。或问王悦曰:“今大难之后,纲纪弛顿,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,流人万计,布在江州。江州,国之南藩,要害之地,而胤以侈忲之性,卧而对之,不有外变,必有内患。”悦曰:“闻温平南语家公云,连得恶梦,思见代者。寻云可用刘胤。此乃温意,非家公也。”是时朝廷空罄,百官无禄,惟资江州运漕。而胤商旅继路,以私废公。有司奏免胤官。书始下,而胤为郭默所害,年四十九。

 

  子赤松嗣,尚南平长公主,位至黄门郎、义兴太守。

 

  桓宣,谯国铚人也。祖诩,义阳太守。父弼,冠军长史。宣开济笃素,为元帝丞相舍人。时坞主张平自称豫州刺史,樊雅自号谯郡太守,各据一城,众数千人。帝以宣信厚,又与平、雅同州里,转宣为参军,使就平、雅。平、雅遣军主簿随宣诣丞相府受节度,帝皆加四品将军,即其所部,使捍御北方。南中郎将王含请宣为参军。

 

  顷之,豫州刺史祖逖出屯芦洲,遣参军殷乂诣平、雅。乂意轻平,视其屋,云当持作马厩,见大镬,欲铸作铁器。平曰:“此是帝王大镬,天下定后方当用之,奈何打破!”乂曰:“卿能保头不?而惜大镬邪!”平大怒,于坐斩乂,阻兵固守。岁余,逖攻平杀之,而雅据谯城。逖以力弱,求助于含,含遣宣领兵五百助逖。逖谓宣曰:“卿先已说平、雅,信义大著于彼。今复为我说雅。雅若降者,方相擢用,不但免死而已。”宣复单马从两人诣雅,曰:“祖逖方欲平荡二寇,每何卿为援。前殷乂轻薄,非豫州意。今若和解,则忠勋可立,富贵可保。若犹固执,东府赫然更遣猛将,以卿乌合之众,凭阻穷城,强贼伺其北,国家攻其南,万无一全也。愿善量之。”雅与宣置酒结友,遣子随宣诣逖。少日,雅便自诣逖,逖遣雅还抚其众。雅佥谓前数骂辱,惧罪不敢降。雅复闭城自守。逖往攻之,复遣宣入说雅。雅即斩异己者,遂出降。未几,石勒别将围谯城,含又遣宣率众救逖,未至而贼退。逖留宣讨诸未服,皆破之。迁谯国内史。

 

  祖约之弃谯城也,宣以笺谏,不从,由是石勒遂有陈留。及约与苏峻同反,宣谓祖智曰:“今强胡未灭,将戮力以讨之,而与峻俱反,此安得久乎!使君若欲为雄霸,何不助国讨峻,威名自举。”智等不能用。宣欲谏约,遣其子戎白约求入。约知宣必谏,不听。宣遂距约,不与之同。邵陵人陈光率部落数百家降宣,宣皆慰抚之。约还历阳,宣将数千家欲南投寻阳,营于马头山。值祖焕欲袭湓口,陶侃使毛宝救之。焕遣众攻宣,宣使戎求救于宝。宝击焕,破之,宣因投温峤。峤以戎为参军。贼平,宣居于武昌,戎复为刘胤参军。郭默害胤,复以戎为参军。

 

  陶侃讨默,默遣戎求救于宣,宣伪许之。西阳太守邓岳、武昌太守刘诩皆疑宣与默同。豫州西曹王随曰:“宣尚背祖约,何缘同郭默邪!”岳、诩乃遣随诣宣以观之。随谓宣曰:“明府心虽不尔,无以自明,惟有以戎付随耳。”宣乃遣戎与随俱迎陶侃。辟戎为掾,上宣为武昌太守。寻迁监沔中军事、南中郎将、江夏相。

 

  石勒荆州刺史郭敬戍襄阳。陶侃使其子平西参军斌与宣俱攻樊城,拔之。竟陵太守李阳又破新野。敬惧,遁走。宣与阳遂平襄阳,侃使宣镇之,以其淮南部曲立义成郡。宣招怀初附,劝课农桑,简刑罚,略威仪,或载锄耒于轺轩,或亲芸获于陇亩。十余年间,石季龙再遣骑攻之,宣能得众心,每以寡弱距守,论者以为次于祖逖、周访。

 

  侃方欲使宣北事中原,会侃薨。后庾亮为荆州,将谋北伐,以宣为都督沔北前锋征讨军事、平北将军、司州刺史、假节,镇襄阳。季龙使骑七千渡沔攻之,亮遣司马王愆期、辅国将军毛宝救宣。贼三面为地窟攻城,宣募精勇,出其不意,杀伤数百,多获铠马,贼解围退走。久之,宣遣步骑收南阳诸郡百姓没贼者八千余人以归。庾翼代亮,欲倾国北讨,更以宣为都督司梁雍三州荆州之南阳襄阳新野南乡四郡军事、梁州刺史、持节,将军如故。以前后功,封竟陵县男。

 

  宣久在襄阳,绥抚侨旧,甚有称绩。庾翼迁镇襄阳,令宣进伐石季龙将李罴,军次丹水,为贼所败。翼怒,贬宣为建威将军,使移戍岘山。宣望实俱丧,兼以老疾,时南蛮校尉王愆期守江陵,以疾求代,翼以宣为镇南将军、南郡太守,代愆期。宣不得志,未之官,发愤卒。追赠镇南将军。戎官至新野太守。

 

  伊字叔夏,父景,有当世才干,仕至侍中、丹阳尹、中领军、护军将军、长社侯,伊有武干,标悟简率,为王濛、刘惔所知,频参诸府军事,累迁大司马参军。时苻坚强盛,边鄙多虞,朝议选能距捍疆场者,乃授伊淮南太守。以绥御有方,进督豫州之十二郡扬州之江西五郡军事、建威将军、历阳太守,淮南如故。与谢玄共破贼别将王鉴、张蚝等,以功封宣城县子,又进都督豫州诸军事、西中郎将、豫州刺史。及苻坚南寇,伊与冠军将军谢玄、辅国将军谢琰俱破坚于肥水,以功封永修县侯,进号右军将军,赐钱百万,袍表千端。

 

  伊性谦素,虽有大功,而始终不替。善音乐,尽一时之妙,为江左第一。有蔡邕柯亭笛,常自吹之。王徽之赴召京师,泊舟青溪侧。素不与徽之相识。伊于岸上过,船中客称伊小字曰:“此桓野王也。”徽之便令人谓伊曰: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”伊是时已贵显,素闻徽之名,便下车,踞胡床,为作三调,弄毕,便上车去,客主不交一言。

 

  时谢安女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,安恶其为人,每抑制之。及孝武末年,嗜酒好内,而会稽王道子昏尤甚,惟狎昵谄邪,于是国宝谗谀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。而好利险诐之徒,以安功名盛极,而构会之,嫌隙遂成。帝召伊饮宴,安侍坐。帝命伊吹笛。伊神色无迕,即吹为一弄,乃放笛云:“臣于筝分乃不及笛,然自足以韵合歌管,请以筝歌,并请一吹笛人。”帝善其调达,乃敕御妓奏笛。伊又云:“御府人于臣必自不合,臣有一奴,善相便串。”帝弥赏其放率,乃许召之。奴既吹笛,伊便抚筝而歌《怨诗》曰:“为君既不易,为臣良独难。忠信事不显,乃有见疑患。周旦佐文武,《金縢》功不刊。推心辅王政,二叔反流言。”声节慷慨,俯仰可观。安泣下沾衿,乃越席而就之,捋其须曰:“使君于此不凡!”帝甚有愧色。

 

  伊在州十年,绥抚荒杂,甚得物情。桓冲卒,迁都督江州荆州十郡豫州四郡军事、江州刺史,将军如故,假节。伊到镇,以边境无虞,宜以宽恤为务,乃上疏以江州虚秏,加连岁不登,今余户有五万六千,宜并合小县,除诸郡逋米,移州还镇豫章。诏令移州寻阳,其余皆听之。伊随宜拯抚,百姓赖焉。在任累年,征拜护军将军。以右军府千人自随,配护军府。卒官。赠右将军,加散骑常侍,谥曰烈。

 

  初,伊有马步铠六百领,豫为表,令死乃上之。表曰:“臣过蒙殊宠,受任西藩。淮南之捷,逆兵奔北,人马器铠,随处放散。于时收拾败破,不足贯连。比年营缮,并已修整。今六合虽一,余烬未灭,臣不以朽迈,犹欲输效力命,仰报皇恩。此志永绝,衔恨泉壤。谨奉输马具装百具、步铠五百领,并在寻阳,请勒所属领受。”诏曰:“伊忠诚不遂,益以伤怀,仍受其所上之铠。”

 

  子肃之嗣。卒,子陵嗣。宋受禅,国除。伊弟不才,亦有将略。讨孙恩,至冠军将军。

 

  朱伺,字仲文,安陆人。少为吴牙门将陶丹给使。吴平,内徙江夏。伺有武勇,而讷口,不知书,为郡将督,见乡里士大夫,揖称名而已。及为将,遂以谦恭称。张昌之逆,太守弓钦走滠口,伺与同辈郴宝、布兴合众讨之,不克,乃与钦奔武昌。后更率部党攻灭之。转骑部曲督,加绥夷都尉。伺部曲等以诸县附昌,惟本部唱义讨逆,逆顺有嫌,求别立县,因此遂割安陆东界为滠阳县而贯焉。

 

  其后陈敏作乱,陶侃时镇江夏,以伺能水战,晓作舟舰,乃遣作大舰,署为左甄,据江口,摧破敏前锋。敏弟恢称荆州刺史,在武昌,侃率伺及诸军进讨,破之。敏、恢既平,伺以功封亭侯,领骑督。时西阳夷贼抄掠江夏,太守杨珉每请督将议距贼之计,伺独不言。珉曰:“朱将军何以不言?”伺答曰:“诸人以舌击贼,伺惟以力耳。”珉又问:“将军前后击贼,何以每得胜邪?”伺曰:“两敌共对,惟当忍之。彼不能忍,我能忍,是以胜耳。”珉大笑。

 

  永嘉中,石勒破江夏,伺与杨珉走夏口。及陶侃来戍夏口,伺依之,加明威将军。随侃讨杜弢,有殊功,语在侃传。夏口之战,伺用铁面自卫,以弩的射贼大帅数人,皆杀之。贼挽船上岸,于水边作阵。伺逐水上下以邀之,箭中其胫,气色不变。诸军寻至,贼溃,追击之,皆弃船投水,死者太半。贼夜还长沙,伺追蒲圻,不及而反。加威远将军,赤幢曲盖。

 

  建兴中,陈声率诸无赖二千余家断江抄掠,侃遣伺为督护讨声。声众虽少,伺容之不击,求遣弟诣侃降,伺外许之。及声去,伺乃遣劲勇要声弟斩之,潜军袭声。声正旦并出祭祀饮食,伺军入其门方觉。声将阎晋、郑进皆死战,伺军人多伤,乃还营。声东走,保董城。伺又率诸军围守之,遂重柴绕城,作高橹,以劲弩下射之,又断其水道。城中无水,杀牛饮血。阎晋,声妇弟也,乃斩声首出降。又以平蜀贼袭高之功,加伺广威将军,领竟陵内史。

 

  时王敦欲用从弟暠代侃为荆州,侃故将郑攀、马俊等乞侃于敦,敦不许。攀等以侃始灭大贼,人皆乐附,又以暠忌戾难事,谋共距之。遂屯结涢口,遣使告伺。伺外许之,而称疾不赴。攀等遂进距暠。既而士众疑阻,复散还横桑口,欲入杜曾。时朱轨、赵诱、李桓率众将击之,攀等惧诛,以司马孙景造谋距暠,因斩之,降轨等。

 

  廙将西出,遣长史刘浚留镇扬口垒。时杜曾会请讨第五猗于襄阳,伺谓廙曰:“曾是猾贼,外示西还,以疑众心,欲诱引官军使西,然后兼道袭扬口耳。宜大部分,未可便西。”廙性矜厉自用,兼以伺老怯难信,遂西行。曾等果驰还。廙乃遣伺归,裁至垒,即为曾等所围。刘浚以垒北门危,欲令伺守之。或说浚云:“伺与郑攀同者。”乃转守南门。贼知之,攻其北门。时郑攀党马俊等亦来攻垒,俊妻子先在垒内,或请皮其面以示之。伺曰:“杀其妻子,未能解围,但益其怒耳。”乃止。伺常所调弩忽噤不发,伺甚恶之。及贼攻陷北门,伺被伤退入船。初,浚开诸船底,以木掩之,名为船械。伺既入,贼举鋋摘伺,伺逆接得鋋,反以摘贼。贼走上船屋,大唤云:“贼帅在此!”伺从船底沈行五十步,乃免。遇医疗,创小差。杜曾遣说伺云:“马俊等感卿恩,妻孥得活。尽以卿家外内百口付俊,俊已尽心收视,卿可来也。”伺答曰:“贼无白首者,今吾年六十余,不能复与卿作贼。吾死,当归南,妻子付汝。”乃还甑山。时王暠与李桓、杜曾相持,累战甑山下。军士数惊唤云:“贼欲至!”伺惊创而卒。因葬甑山。

 

  毛宝,字硕真,荥阳阳武人也。王敦以为临湘令。敦卒,为温峤平南参军。苏峻作逆,峤将赴难,而征西将军陶侃怀疑不从。峤屡说不能回,更遣使顺侃意曰:“仁公且守,仆宜先下。”遣信已二日,会宝别使还,闻之,说峤曰:“凡举大事,当与天下共同,众克在和,不闻有异。假令可疑,犹当外示不觉,况自作疑耶!便宜急追信,改旧书,说必应俱征。若不及前信,宜更遣使。”峤意悟,即追信改书,侃果共征峻。宝领千人为峤前锋,俱次茄子浦。

 

  初,峤以南军习水,峻军便步,欲以所长制之,宜令三军,有上岸者死。时苏峻送米万斛馈祖约、约遣司马桓抚等迎之。宝告其众曰:“兵法,军令有所不从,岂可不上岸邪!”乃设变力战,悉获其米,虏杀万计,约用大饥。峤嘉其勋,上为庐江太守。

 

  约遣祖焕、桓抚等欲袭湓口,陶侃将自击之,宝曰:“义军恃公,公不可动,宝请讨之。”侃顾谓坐客曰:“此年少言可用也。”乃使宝行。先是,桓宣背约,南屯马头山,为焕、抚所攻,求救于宝。宝众以宣本是约党,疑之。宣遣子戎重请,宝即随戎赴之。未至,而贼已与宣战。宝军悬兵少,器杖滥恶,大为焕、抚所破。宝中箭,贯髀彻鞍,使人蹋鞍拔箭,血流满靴,夜奔船所百余里,望星而行。到,先哭战亡将士,洗疮讫,夜还救宣。宝至宣营,而焕、抚亦退。宝进攻祖约,军次东关,破合肥,寻召归石头。陶侃、温峤未能破贼,侃欲率众南还。宝谓峤曰:“下官能留之。”乃往说侃曰:“公本应领芜湖,为南北势援,前既已下,势不可还。且军政有进无退,非直整齐三军,示众必死而已,亦谓退无所据,终至灭亡。往者杜弢非不强盛,公竟灭之,何至于峻独不可破邪!贼亦畏死,非皆勇健,公可试与宝兵,使上岸断贼资粮,出其不意,使贼困蹙。若宝不立效,然后公去,人心不恨。”侃然之,加宝督护。宝烧峻句容、湖孰积聚,峻颇乏食,侃遂留不去。

 

  峻既死,匡术以苑城降。侃使宝守南城,邓岳守西城。贼遣韩晃攻之,宝登城射杀数十人。晃问宝曰:“君是毛庐江邪?”宝曰:“是。”晃曰:“君名壮勇,何不出斗!”宝曰:“君若健将,何不入斗!”晃笑而退。贼平,封州陵县开国侯,千六百户。

 

  庾亮西镇,请为辅国将军、江夏相、督随义阳二郡,镇上明。又进南中郎。随亮讨郭默。默平,与亮司马王愆期救桓宣于章山,击贼将石遇,破之,进征虏将军。亮谋北伐,上疏解豫州,请以授宝。于是诏以宝监扬州之江西诸军事、豫州刺史,将军如故,与西阳太守樊峻以万人守邾城。石季龙恶之,乃遣其子鉴与其将夔安、李菟等五万人来寇,张狢渡二万骑攻邾城。宝求救于亮,亮以城固,不时遣军,城遂陷。宝、峻等率左右突围出,赴江死者六千人,宝亦溺死。亮哭之恸,因发疾,遂薨。

 

  诏曰:“宝之倾败,宜在贬裁。然苏峻之难,致力王室。今咎其过,故不加赠,祭之可也。”其后公卿言宝有重勋,加死王事,不宜夺爵。升平三年,乃下诏复本封。

 

  初,宝在武昌,军人有于市买得一白龟,长四五寸,养之渐大,放诸江中。邾城之败,养龟人被铠持刀,自投于水中,如觉堕一石上,视之,乃先所养白龟,长五六尺,送至东岸,遂得免焉。

 

  宝二子:穆之、安之。

 

  穆之字宪祖,小字武生,名犯王靖后讳,故行字,后又以桓温母名宪,乃更称小字。穆之果毅有父风,安西将军庾翼以为参军。袭爵州陵侯,翼等专威陕西,以子方之为建武将军,守襄阳。方之年少,翼选武将可信杖者为辅弼,乃以穆之为建武司马。俄而翼薨,大将干瓒、戴羲等作乱,穆之与安西长史江虨、司马朱焘等共平之。

 

  桓温代翼,复取为参军。从温平蜀,以功赐次子都乡侯。寻除扬威将军、颍川太守,随温平洛,入关。温将旋师,以谢尚未至,留穆之以二千人卫山陵。升平初,迁督宁州诸军事、扬威将军、宁州刺史。以桓温封南郡,徙穆之为建安侯,复为温太尉参军。加冠军将军,以所募兵配之。温伐慕容暐,使穆之监凿钜野百余里,引汶会于济川。及温焚舟步归,使穆之督东燕四郡军事。领东燕太守,本官如故。袁真以寿阳叛,温将征之。穆之以冠军领淮南太守,守历阳。真平,余党分散,乃以穆之督扬州之江西军事,复领陈郡太守。俄而徙督扬州之义成荆州五郡雍州之兆军事、襄阳义成河南三郡太守,将军如故。寻进领梁州刺史。顷之,以疾解职,诏以冠军征还。

 

  苻坚别将寇彭城,复以将军假节、监江北军事。镇广陵。迁右将军、宣城内史、假节,镇姑孰。穆之以为戍在近畿,无复军警,不宜加节,上疏辞让,许之。苻坚别将围襄阳,诏穆之就上明受桓冲节度。冲使穆之游军沔中。穆之始至,而朱序陷没,引军还郡。坚众又寇蜀汉,梁州刺史杨亮、益州刺史周仲孙奔退,冲使穆之督梁州之三郡军事、右将军、西蛮校尉、益州刺史、领建平太守、假节,戍巴郡。以子球为梓潼太守。穆之与球伐坚,至于巴西郡,以粮运乏少,退屯巴东,病卒。追赠中军将军,谥曰烈。子珍嗣,位至天门太守。珍弟璩、球、璠、瑾、瑗,璩最知名。

 

  璩字叔琏。弱冠,右将军桓豁以为参军。寻遭父忧,服阙,为谢安卫将军参军,除尚书郎。安复请为参军,转安子琰征虏司马。淮肥之役,苻坚迸走,璩与田次之共蹑坚,至中阳,不及而归。迁宁朔将军、淮南太守。寻补镇北将军、谯王恬司马。海陵县界地名青蒲,四面湖泽,皆是菰葑,逃亡所聚,威令不能及。璩建议率千讨人。时大旱,璩因放火,菰葑尽然,亡户窘迫,悉出诣璩自首,近有万户,皆以补兵,朝廷嘉之。转西中郎司马、龙骧将军、谯梁二郡内史。寻代郭铨为建威将军、益州刺史。

 

  安帝初,进征虏将军。及桓玄篡位,遣使加璩散骑常侍、左将军。璩执留玄使,不受命。玄以桓希为梁州刺史,王异据涪,郭法戍宕渠,师寂戍巴郡,周道子戍白帝以防之。璩传檄远近,列玄罪状,遣巴东太守柳约之、建平太守罗述、征虏司马甄季之击破希等,仍率众次于白帝。武陵王令曰:“益州刺史毛璩忠诚悫亮,自桓玄萌祸,常思蹑其后。今若平殄凶逆,肃清荆郢者,便当即授上流之任。”

 

  初,璩弟宁州刺史璠卒官,璩兄球孙祐之及参军费恬以数百人送丧,葬江陵。会玄败,谋奔梁州。璩弟瑾子修之时为玄屯骑校尉,诱玄使入蜀,既而修之与祐之、费恬及汉嘉人冯迁共杀玄。约之等闻玄死,进军到枝复攻没江陵。刘毅等还寻阳,约之亦退。俄而季子、述皆病,约子诣振伪降,因欲袭振而桓振。事泄,被害。约之司马时延祖、涪陵太守文处茂等抚其余众,保涪陵。振遣桓放之为益州,屯西陵。处茂距击,破之。振死,安帝反正,诏曰:“夫贞松标于岁寒,忠臣亮于国危。益州刺史璩体识弘正,诚契义旗,受命偏师,次于近畿,匡翼之勋,实感朕心。可进征西将军,加散骑常侍,都督益梁秦凉宁五州军事,行宜都、宁蜀太守。文处茂宣赞蕃牧,蒙险夷难,可辅国将军、西夷校尉、巴西梓潼二郡太守。”又诏西夷校尉瑾为持节、监梁秦二州军事、征虏将军、梁秦二州刺史、略阳武都太守。瑾弟蜀郡太守瑗为辅国将军、宁州刺史。

 

  初,璩闻振陷江陵,率众赴难,使瑾、瑗顺外江而下,使参军谯纵领巴西、梓潼二郡军下涪水,当与璩军会于巴郡。蜀人不乐东征,纵因人情思归,于五城水口反,还袭涪,害瑾,瑾留府长史郑纯之自成都驰使告璩。璩时在略城,去成都四百里,遣参军王琼讨反者,相距于广汉。僰道令何林聚党助纵,而璩下人受纵诱说,遂共害璩及瑗,并子侄之在蜀者,一时殄没。璩子弘之嗣。

 

  义熙中,时延祖为始康太守,上疏讼璩兄弟,于是诏曰:“故益州刺史璩、西夷校尉瑾、蜀郡太守瑗勤王忠烈,事乖虑外。葬送日近,益怀恻怆,可皆赠先所授官,给钱三十万、布三百匹。”论璩讨桓玄功,追封归乡公,千五百户。又以祐之斩玄功,封夷道县侯。

 

  自宝至璩三叶,拥旄开国者四人,将帅之家,与寻阳周氏为辈,而人物不及也。

 

  瑾子修之,频历清显,至右卫将军,从刘裕平姚泓。后为安西司马,没于魏。

 

  安之字仲祖,亦有武干,累迁抚军参军、魏郡太守。简文辅政,委以爪牙。及登阼,安之领兵从驾,使止宿宫中。寻拜游击将军。时庾希入京口,朝廷震动,命安之督城门诸军事。孝武即位,妖贼卢悚突入殿廷。安之闻难,率众直入云龙门,手自奋击。既而左卫将军殷康、领军将军桓秘等至,与安之并力,悚因剿灭。迁右卫将军。定后崩,领将作大匠。卒官。追赠光禄勋。

 

  四子:潭、泰、邃、遁。潭嗣爵,官至江夏相。泰历太傅从事中郎、后军谘议参军,与邃俱为会稽王父子所昵,乃追论安之讨卢悚勋,赐爵平都子,命潭袭爵。元显尝宴泰家,既而欲去,泰苦留之曰:“公若遂去,当取公脚。”元显大怒,奋衣而出,遂与元显有隙。及元显败,泰时为冠军将军、堂邑太山二郡太守。邃为游击将军,遁为太傅主簿,桓玄得志,使泰收元显,遂于新亭,泰因宿恨,手加殴辱。俄并为玄所杀,惟遁被徙广州。义熙初,得还,至宜都太守。

 

  德祖,璩宗人也。父祖并没于贼中。德祖兄弟五人,相携南渡,皆有武干,荆州刺史刘道规以德祖为建武将军、始平太守,又徙涪陵太守。卢循之役,道规又以为参军,伐徐道覆于始兴。寻遭母忧。刘裕伐司马休之,版补太尉参军、义阳太守,赐爵迁陵县侯,转南阳太守,从刘裕伐姚泓,频攻荥阳、扶风、南安、冯诩数郡,所在克捷。裕嘉之,以为龙骧将军、秦州刺史。裕留第二子义真为安西将军、雍州刺史。以德祖为中兵参军,领天水太守,从义真还。裕以德祖督河东平阳二郡军事、辅国将军、河东太守,代刘遵考守蒲坂。及河北覆败,德祖全军而归。裕方欲荡平关洛,先以德祖督九郡军事、冠军将军、荥阳京兆太守,以前后功,赐爵灌阳县男,寻迁督司雍并三州诸军事、冠军将军、司州刺史,戍武牢,为魏所没。

 

  德祖次弟嶷,嶷弟辩,并有志节。嶷死于卢循之难,辩没于鲁宗之役,并奋不顾命,为世所叹。

 

  刘遐,字正长,广平易阳人也。性果毅,便弓马,开豁勇壮。值天下大乱,遐为坞主,每击贼,率壮士陷坚摧锋,冀方比之张飞、关羽。乡人冀州刺史邵续深器之,以女妻焉,遂壁于河济之间,贼不敢逼。遐间道遣使受元帝节度,朝廷嘉之,玺书慰勉,以为龙骧将军、平原内史。建武初,元帝令曰:“遐忠勇果毅,义诚可嘉。以遐为下邳内史,将军如故。”

 

  初,沛人周坚,一名抚,与同郡周默因天下乱,各为坞主,以寇抄为事。默降祖逖,抚怒,遂袭杀默,以彭城叛,石勒遣骑援之。诏遐领彭城内史,与徐州刺史蔡豹、太山太守徐龛共讨抚,战于寒山,抚败走。诏徙遐为临淮太守。徐龛复反,事平,以遐为北中郎将、兖州刺史。

 

  太宁初,自彭城移屯泗口。王含反,遐与苏峻俱赴京都。含败,随丹阳尹温峤追含至于淮南,遐颇放兵虏掠。峤曰:“天道助顺,故王含剿绝,不可因乱为乱也。”遐深自陈而拜谢。事平,以功封泉陵公,迁散骑常侍、监淮北军事、北中郎将、徐州刺史、假节,代王邃镇淮阴。咸和元年卒,追赠安北将军。

 

  子肇年幼,成帝以徐州授郗鉴,以郭默为北中郎将,领遐部曲。遐妹夫田防及遐故将史迭、卞咸、李龙等不乐他属,共立肇,袭遐故位以叛。成帝遣郭默等率诸郡讨之。默等始上道,而临淮太守刘矫率将士数百掩袭遐营,迭等迸走,斩田防及督护卞咸等,追斩迭、龙于下邳,传首诣阙。遐母妻子参佐将士悉还建康。

 

  遐妻骁果有父风。遐尝为石季龙所围,妻单将数骑,拔遐出于万众之中。及田防等欲为乱,遐妻止之,不从,乃密起火烧甲杖都尽。

 

  肇袭爵,官至散骑侍郎。肇卒,子举嗣。卒,子遵之嗣。卒,子伯龄嗣。宋受禅,国除。

 

  邓岳,字伯山,陈郡人也。本名岳,以犯康帝讳,改为岳,后竟改名为岱焉。少有将帅才略,为王敦参军。转从事中郎、西阳太守。王含构产逆,岳领兵随含向京都。及含败,岳与周抚俱奔蛮王向蚕。后遇赦,与抚俱出。久之,司徒王导命为从事中郎,后复为西阳太守。

 

  及苏峻反,平南将军温峤遣岳与督护王愆期、鄱阳太守纪睦等率舟军赴难。峻平,还郡。郭默之杀刘胤也,大司马陶侃使岳率西阳之众讨之。默平,迁督交广二州军事、建武将军、领平越中郎将、广州刺史、假节,录前后勋,封宜城县伯。咸康三年,岳遣军伐夜郎,破之,加督宁州,进征虏将军,迁平南将军。卒,子遐嗣。

 

  遐字应远。勇力绝人,气盖当时,时人方之樊哙。桓温以为参军,数从温征伐,历冠军将军,数郡太守,号为名将。襄阳城北沔水中有蛟,常为人害,遐遂拔剑入水,蛟绕其足,遐挥剑截蛟数段而出。枋头之役,温既怀耻忿,且忌惮遐之勇果,因免遐官,寻卒。宁康中,追赠庐陵太守。

 

  岳弟逸,字茂山,亦有武干。岳卒后,以逸监交广州、建威将军、平越中郎将、广州刺史、假节。

 

  朱序,字次伦,义阳人也。父焘,以才干历西蛮校尉、益州刺史。序世为名将,累迁鹰扬将军、江夏相。兴宁末,梁州刺史司马勋反,桓温表序为征讨都护往讨之,以功拜征虏将军,封襄平子。太和中,迁兖州刺史。时长城人钱弘聚党百余人,藏匿原乡山。以序为中军司马、吴兴太守。序至郡,讨擒之。事讫,还兖州。

 

  宁康初,拜使持节、监沔中诸军事、南中郎将、梁州刺史,镇襄阳。是岁,苻坚遣其将苻不等率众围序,序固守,贼粮将尽,率众苦攻之。初,苻丕之来攻也,序母韩自登城履行,谡西北角当先受弊,遂领百余婢并城中女子于其角斜筑城二十余丈。贼攻西北角,果溃,众便固新筑城。丕遂引退。襄阳人谓此城为夫人城。序累战破贼,人情劳懈,又以贼退稍远,疑未能来,守备不谨,督护李伯护密与贼相应,襄阳遂没,序陷于苻坚。坚杀伯护徇之,以其不忠也。序欲逃归,潜至宜阳,藏夏揆家。坚疑揆,收之,序乃诣苻晖自首,坚嘉而不问,以为尚书。

 

  太元中,苻坚南侵,谢石率众距之。时坚大兵尚在项,苻融以三十万众先至。坚遣序说谢石,称己兵威。序反谓石曰:“若坚百万之众悉到,莫可与敌,及其未会,击之,可以得志。”于是石遣谢琰选勇士八千人涉肥水挑战。坚众小却,序时在其军后,唱云:“坚败!”众遂大奔,序乃得归。拜龙骧将军、琅邪内史,转扬州豫州五郡军事、豫州刺史,屯洛阳。

 

  后丁零翟辽反,序遣将军秦膺、童斌与淮泗诸郡共讨之。又监兖青二州诸军事、二州刺史,将军如故,进镇彭城。序求镇淮阴,帝许焉。翟辽又使其子钊寇陈颍,序还遣秦膺讨钊,走之,拜征虏将军。表求运江州米十万斛,布五千匹以资军费,诏听之。加都督司、雍、梁、秦四州军事。帝遣广威将军、河南太守杨佺期,南阳太守赵睦,各领兵千人隶序。序又表求故荆州刺史桓石生府田百顷,并谷八万斛,给之。仍戍洛阳,卫山陵也。

 

  其后慕容永率众向洛阳,序自河阴北济,与永伪将王次等相遇,乃战于沁水,次改走,斩其支将勿支首。参军赵睦、江夏相桓不才追永,破之于太行。永归上党。时杨楷聚众数千,在湖陕,闻永败,遣任子诣序乞降。序追永至上党之白水,与永相持二旬。闻翟辽欲向金墉,乃还,遂攻翟钊于石门,遣参军赵蕃破翟辽于怀县,辽宵遁。序退次洛阳,留鹰扬将军朱党戍石门。序仍使子略督护洛城,赵蕃为助。序还襄阳。会稽王道子以序胜负相补,不加褒贬。

 

  其后东羌校尉窦冲欲入汉川,安定人皇甫钊、京兆人周勋等谋纳之。梁州刺史周琼失巴西三郡,众寡力弱,告急于序,序遣将军皇甫贞率众赴之。冲据长安东,钊、勋散走。

 

  序以老病,累表解职,不许。诏断表,遂辄去任。数旬,归罪廷尉,诏原不问。太元十八年卒,赠左将军、散骑常侍。

 

  史臣曰:晋氏沦丧,播迁江表,内难荐臻,外虞不息,经略之道,是所未弘,将帅之功,无闻焉尔。逊、豹、宣、胤服勤于太兴之间,毛、邓、刘、朱驰骛乎咸和之后。虽人不逮古,亦足列于当世焉。

 

  赞曰:气分淮海,灾流瀍涧。覆类玄蚖,兴微《鸿雁》。鼓鞞在听,《兔罝》有作。赳赳群英,勤兹王略。

卷八十二 列传第五十二

  ◎陈寿 王长文 虞溥 司马彪 王隐 虞预 孙盛 干宝邓粲 谢沉 习凿齿 徐广

  陈寿,字承祚,巴西安汉人也。少好学,师事同郡谯周,仕蜀为观阁令史。宦人黄皓专弄威权,大臣皆曲意附之,寿独不为之屈,由是屡被谴黜。遭父丧,有疾,使婢丸药,客往见之,乡党以为贬议。及蜀平,坐是沈滞者累年。司空张华爱其才,以寿虽不远嫌,原情不至贬废,举为孝廉,除佐著作郎,出补阳平令。撰《蜀相诸葛亮集》,奏之。除著作郎,领本郡中正。撰魏吴蜀《三国志》,凡六十五篇。时人称其善叙事,有良史之才。夏侯湛时著《魏书》,见寿所作,便坏己书而罢。张华深善之,谓寿曰:“当以《晋书》相付耳。”其为时所重如此。或云丁仪、丁暠有盛名于魏,寿谓其子曰:“可觅千斛米见与,当为尊公作佳传。”丁不与之,竟不为立传。寿父为马谡参军,谡为诸葛亮所诛,寿父亦坐被髡,诸葛瞻又轻寿。寿为亮立传,谓亮将略非长,无应敌之才,言瞻惟工书,名过其实。议者以此少之

 

  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,荀勖忌华而疾寿,遂讽吏部迁寿为长广太守。辞母老不就。杜预将之镇,复荐之于帝,宜补黄散。由是授御史治书。以母忧去职。母遗言令葬洛阳,寿遵其志。又坐不以母归葬,竟被贬议。初,谯周尝谓寿曰:“卿必以才学成名,当被损折,亦非不幸也。宜深慎之。”寿至此,再致废辱,皆如周言。后数岁,起为太子中庶子,未拜。

 

  元康七年,病卒,时年六十五。梁州大中正、尚书郎范頵等上表曰:“昔汉武帝诏曰:‘司马相如病甚,可遣悉取其书。”使者得其遗书,言封禅事,天子异焉。臣等案: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《三国志》,辞多劝诫,明乎得失,有益风化,虽文艳不若相如,而质直过之,愿垂采录。”于是诏下河南尹、洛阳令,就家写其书。寿又撰《古国志》五十篇、《益都耆旧传》十篇,余文章传于世。

 

  王长文,字德睿,广汉郪人也。少以才学知名,而荡不羁,州府辟命皆不就。州辟别驾,乃微服窃出,举州莫知所之。后于成都市中蹲踞啮胡饼。刺史知其不屈,礼遣之。闭门自守,不交人事。著书四卷,拟《易》,名曰《通玄经》,有《文言》、《卦象》,可用卜筮,时人比之扬雄《太玄》。同郡马秀曰:“扬雄作《太玄》,惟桓谭以为必传后世。晚遭陆绩,玄道遂明。长文《通玄经》未遭陆绩、君山耳。”

 

  太康中,蜀土荒馑,开仓振贷。长文居贫,贷多,后无以偿。郡县切责,送长文到州。刺史徐干舍之,不谢而去。后成都王颖引为光源令。或问:“前不降志,今何为屈?”长文曰:“禄以养亲,非为身也。”梁王肜为丞相,引为从事中郎。在洛出行,辄著白旃小鄣以载车,当时异焉。后终于洛。

 

  虞溥,字允源,高平昌邑人也。父秘,为偏将军。镇陇西。溥从父之官,专心坟籍。时疆场阅武,人争视之,溥未尝寓目。郡察孝廉,除郎中,补尚书都令史。尚书令卫瓘、尚书褚并器重之。溥谓瓘曰:“往者金马启符,大晋应天,宜复先王五等之制,以绥久长。不可承暴秦之法,遂汉魏之失也。”瓘曰:“历代叹此,而终未能改。”

 

  稍迁公车司马令,除鄱阳内史。大修庠序,广诏学徒,移告属县曰:“学所以定情理性而积众善者也。情定于内而行成于外,积善于心而名显于教,故中人之性随教而移,积善则习与性成。唐虞之时,皆比屋而可封,及其废也,而云可诛,岂非化以成俗,教移人心者哉!自汉氏失御,天下分崩,江表寇隔,久替王教,庠序之训,废而莫修。今四海一统,万里同轨,熙熙兆庶,咸休息乎太和之中,宜崇尚道素,广开学业,以赞协时雍,光扬盛化。”乃具为条制。于是至者七百余人。溥乃作诰以奖训之,曰:

 

  文学诸生皆冠带之流,年盛志美,始涉学庭,讲修典训,此大成之业,立德之基也。夫圣人之道淡而寡味,故始学者不好也。及至期月,所观弥博,所习弥多,日闻所不闻,日见所不见,然后心开意朗,敬业乐群,忽然不觉大化之陶己,至道之入神也。故学之染人,甚于丹青。丹青吾见其久而渝矣,未见久学而渝者也。

 

  夫工人之染,先修其质,后事其色,质修色积,而染工毕矣。学亦有质,孝悌忠信是也。君子内正其心,外修其行,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,文质彬彬,然后为德。夫学者不患才不及,而患志不立,故曰希骥之马,亦骥之乘,希颜之徒,亦颜之伦也。又曰契而舍之,朽木不知;契而不舍,金石可亏。斯非其效乎!

 

  今诸生口诵圣人之典,体闲庠序之训,比及三年,可以小成。而令名宣流,雅誉日新,朋友钦而乐之,朝士敬而叹之。于是州府交命择官而仕,不亦美乎!若乃含章舒藻,挥翰流离,称述世务,探赜究奇,使杨斑韬笔,仲舒结舌,亦惟才所居,固无常人也。然积一勺以成江河,累微尘以崇峻极,匪至匪勤,理无由济也。诸生若绝人间之务,心专亲学,累一以贯之,积渐以进之,则亦或迟或速,或先或后耳,何滞而不通,何远而不至邪!

 

  时祭酒求更起屋行礼,溥曰:“君子行礼,无常处也,故孔子射于矍相之圃,而行礼于大树之下。况今学庭庠序,高堂显敞乎!”

 

  溥为政严而不猛,风化大行,有白乌集于郡庭。注《春秋》经、传,撰《江表传》及文章诗赋数十篇。卒于洛,时年六十二。子勃,过江上《江表传》于元帝,诏藏于秘书。

 

  司马彪,字绍统,高阳王睦之长子也。出后宣帝弟敏。少笃学不倦,然好色薄行,为睦所责,故不得为嗣,虽名出继,实废之也。彪由此不交人事,而专精学习,故得博览群籍,终其缀集之务。初拜骑都尉。泰始中,为秘书郎,转丞。注《庄子》,作《九州春秋》。以为“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,载善恶以为沮劝,撮教世之要也。是以《春秋》不修,则仲尼理之;《关雎》既乱,则师挚修之。前哲岂好烦哉?盖不得已故也。汉氏中兴,讫于建安,忠臣义土亦以昭著,而时无良史,记述烦杂,谯周虽已删除,然犹未尽,安顺以下,亡缺者多。”彪乃讨论众书,缀其所闻,起于世祖,终于孝献,编年二百,录世十二,通综上下,旁贯庶事,为纪、志、传凡八十篇,号曰《续汉书》。

 

  泰始初,武帝亲祠南郊,彪上疏定议,语在《效祀志》。后拜散骑侍郎。惠帝末年卒,时所六十余。

 

  初,谯周以司马迁《史记》书周秦以上,或采俗语百家之言,不专据正经,周于是作《古史考》二十五篇,皆凭旧典,以纠迁之谬误。彪复以周为未尽善也,条《古史考》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,多据《汲冢纪年》之义,亦行于世。

 

  王隐,字处叔,陈郡陈人也。世寒素。父铨,历阳令,少好学,有著述之志,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,未就而卒。隐以儒素自守,不交势援,博学多闻,受父遗业,西都旧事多所谙究。

 

  建兴中,过江,丞相军谘祭酒涿郡祖纳雅相知重。纳好博弈,每谏止之。纳曰:“聊用忘忧耳。”隐曰:“盖古人遭时,则以功达其道;不遇,则以言达其才,故否泰不穷也。当今晋未有书,天下大乱,旧事荡灭,非凡才所能立。君少长五都,游宦四方,华夷成败皆在耳目,何不述而裁之!应仲远作《风俗通》,崔子真作《政论》,蔡伯喈作《劝学篇》,史游作《急就章》,犹行于世,便为没而不朽。当其同时,人岂少哉?而了无闻,皆由无所述作也。故君子疾没世而无闻,《易》称自强不息,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,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”纳喟然叹曰:“非不悦子道,力不足也。”乃上疏荐隐。元帝以草创务殷,未遑史官,遂寝不报。

 

  太兴初,典章稍备,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,令撰晋史。豫平王敦功,赐爵平陵乡侯。时著作郎虞预私撰《晋书》,而生长东南,不知中朝事,数访于隐,并借隐所著书窃写之,所闻渐广。是后更疾隐,形于言色。预既豪族,交结权贵,共为朋党,以斥隐,竟以谤免,黜归于家。贫无资用,书遂不就,乃依征西将军庾亮于武昌。亮供其纸笔,书乃得成,诣阙上之。隐虽好著述,而文辞鄙拙,芜舛不伦。其书次第可观者,皆其父所撰;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,隐之作也。年七十余,卒于家。

 

  隐兄瑚,字处仲。少重武节,成都王颖举兵向洛,以为冠军参军,积功,累迁游击将军,与司隶满奋、河南尹周馥等俱屯大司马门,以卫宫掖。时上官已纵暴,瑚与奋等共谋除之,反为所害。

 

  虞预,字叔宁,征士喜之弟也,本名茂,犯明穆皇后母讳,故改焉。预十二而孤,少好学,有文章。余姚风俗,各有朋党,宗人共荐预为县功曹,欲使沙汰秽浊。预书与其从叔父曰:“近或闻诸君以预入寺,便应委质,则当亲事,不得徒已。然预下愚,过有所怀。邪党互瞻,异同蜂至,一旦差跌,众鼓交鸣。毫厘之失,差以千里,此古人之炯戒,而预所大恐也。”卒如预言,未半年,遂见斥退。

 

  太守庾琛命为主簿,预上记陈时政所失,曰:“军寇以来,赋役繁数,兼值年荒,百姓失业,是轻徭薄敛,宽刑省役之时也。自顷长吏轻多去来,送故迎新,交错道路。受迎者惟恐船马之不多,见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。穷奢竭费谓之忠义,省烦从简呼为薄俗,转相放效,流而不反,虽有常防,莫肯遵修。加以王途未夷,所在停滞,送者经年,永失播植。一夫不耕,十夫无食,况转百数,所妨不訾。愚谓宜勒属县,若令、尉先去官者,人船吏侍皆具条列,到当依法减省,使公私允当。又今统务多端,动加重制,每有特急,辄立督邮。计今直兼三十余人,人船吏侍皆当出官,益不堪命,宜复减损,严为之防。”琛善之,即皆施行。太守纪瞻到,预复为主簿,转功曹史。察孝廉,不行。安东从事中郎诸葛恢、参军庾亮等荐预,召为丞相行参军兼记室。遭母忧,服竟,除佐著作郎。

 

  太兴二年,大旱,诏求谠言直谏之士,预上书谏曰:

 

  大晋受命,于今五十余载。自元康以来,王德始阙,戎翟及于中国,宗庙焚为灰烬,千里无烟爨之气,华夏无冠带之人,自天地开辟,书籍所载,大乱之极,未有若兹者也。

 

  陛下以圣德先觉,超然远鉴,作镇东南,声教遐被,上天眷顾,人神赞谋,虽云中兴,其实受命,少康、宣王诚未足喻。然《南风》之歌可著,而陵迟之俗未改者,何也?臣愚谓为国之要在于得才,得才之术在于抽引。苟其可用,仇贱必举。高宗、文王思佐发梦,拔岩徒以为相,载钓老而师之。下至列国,亦有斯事,故燕重郭隗而三士竞至,魏式干木而秦兵退舍。今天下虽弊,人士虽寡,十室虽寡,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,世不乏骥,求则可致。而束帛未贲于丘园,蒲轮顿毂而不驾,所以大化不洽而用雍熙有阙者也。

 

  预以寇贼未平,当须良将,又上疏曰:

 

  臣闻承平之世,其教先文,拨乱之运,非武不克;故牧野之战,吕望杖钺;淮夷作难,召伯专征;玁狁为暴,卫霍长驱。故阴阳不和,擢士为相;三军不胜,拔卒为将。汉帝既定天下,犹思猛士以守四方;孝文志存钜鹿,冯唐进说,魏尚复守。《诗》称“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”,折冲之佐,岂可忽哉!况今中州荒弊,百无一存,牧守官长非戎貊之族类,即寇窃之幸脱。陛下登阼,威畅四远,故令此等反善向化。然狼子兽心,轻薄易动,羯虏未殄,益使难安。周抚、陈川相系背叛;徐龛骄黠,无所拘忌,放兵侵掠,罪已彰灼。

 

  昔葛伯违道,汤献之牛;吴濞失礼,锡以几杖,恶成罪著,方复加戮。龛之小丑,可不足灭。然豫备不虞,古之善教,矧乃有虞,可不为防!为防之术,宜得良将。将不素简,难以应敌。寿春无镇,祖逖孤立,前有劲虏,后无系援,虽有智力,非可持久。愿陛下谘之群公,博举于众。若当局之才,必允其任,则宜奖厉,使不顾命。旁料冗猥。或有可者,厚加宠待,足令忘身。昔英布见慢,恚欲自裁,出观供置,然后致力。礼遇之恩,可不隆哉!

 

  诚知山河之量非尘露可益,神鉴之虑非愚浅所测;然匹夫嫠妇犹有忧国之言,况臣得厕朝堂之末,蒙冠带之荣者乎!

 

  转琅邪国常侍,迁秘书丞、著作郎。

 

  咸和初,夏旱,诏众官各陈致雨之意。预议曰:

 

  臣闻天道贵信,地道贵诚。诚信者,盖二仪所以生植万物,人君所以保乂黎蒸。是以杀伐拟于震电,推恩象于云雨。刑罚在于必信,庆赏贵于平均。臣闻间者以来,刑狱转繁,多力者则广牵连逮,以稽年月;无援者则严其槚楚,期于入重。是以百姓嗷然,感伤和气。臣愚以为轻刑耐罪,宜速决遣,殊死重囚,重加以请。宽徭息役,务遵节俭,砥砺朝臣,使各知禁。

 

  盖老牛不牺,礼有常制,而自顷众官拜授祖赠,转相夸尚,屠杀牛犊,动有十数,醉酒流湎,无复限度,伤财败俗,所亏不少。

 

  昔殷宗修德以消桑谷之异,宋景善言以退荧惑之变,楚国无灾,庄王是惧。盛德之君,未尝无眚,应以信顺,天佑乃隆。臣学见浅暗,言不足采。

 

  从平王含,赐爵西乡侯。苏峻作乱,预先假归家,太守王舒请为谘议参军。峻平,进爵平康县侯,迁散骑侍郎,著作如故。除散骑常侍,仍领著作。以年老归,卒于家。

 

  预雅好经史,憎疾玄虚,其论阮籍裸袒,比之伊川被发,所以胡虏遍于中国,以为过衰周之时。著《晋书》四十余卷、《会稽典录》二十篇、《诸虞传》十二篇,皆行于世。所著诗赋碑诔论难数十篇。

 

  孙盛,字安国,太原中都人。祖楚,冯翊太守。父恂,颍川太守。恂在郡遇贼,被害。盛年十岁,避难渡江。及长,博学,善言名理。于时殷浩擅名一时,与抗论者,惟盛而已。盛尝诣浩谈论,对食,奋掷麈尾,毛悉落饭中,食冷而复暖者数四,至暮忘餐,理竟不定。盛又著医卜及《易象妙于见形论》,浩等竟无以难之,由是遂知名。

 

  起家佐著作郎,以家贫亲老,求为小邑,出补浏阳令。太守陶侃请为参军。庾亮代侃,引为征西主簿,转参军。时丞相王导执政,亮以元舅居外,南蛮校尉陶称谗构其间,导、亮颇怀疑贰。盛密谏亮曰:“王公神情朗达,常有世外之怀,岂肯为凡人事邪!此必佞邪之徒欲间内外耳。”亮纳之。庾翼代亮,以盛为安西谘议参军,寻迁廷尉正。会桓温代翼,留盛为参军,与俱伐蜀,军次彭模,温自以轻兵入蜀,盛领赢老辎重在后,贼数千忽至,众皆遑遽。盛部分诸将,并力距之,应时败走。蜀平,赐爵安怀县侯,累迁温从事中郎。从入关平洛,以功进封吴昌县侯,出补长沙太守。以家贫,颇营资货,部从事至郡察知之,服其高名而不劾之。盛与温笺,而辞旨放荡,称州遣从事观采风声,进无威凤来仪之美,退无鹰鹯搏击之用,徘徊湘川,将为怪鸟。温得盛笺,复遣从事重案之,脏私锒籍,槛车收盛到州,舍而不罪。累迁秘书监,加给事中。年七十二卒。

 

  盛笃学不倦,自少至老,手不释卷。著《魏氏春秋》、《晋阳秋》,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。《晋阳秋》词直而理正,咸称良史焉。既而桓温见之,怒谓盛子曰:“枋头诚为失利,何至乃如尊君所说!若此史遂行,自是关君门户事。”其子遽拜谢,谓请删改之。时盛年老还家,性方严有轨宪,虽子孙白,而庭训愈峻。至此,诸子乃共号泣稽颡,请为百口切计。盛大怒。诸子遂尔改之。盛写两定本,寄于慕容俊。太元中,孝武帝博求异闻,始于辽东得之,以相考校,多有不同,书遂两存。子潜、放。

 

  潜字齐由,为豫章太守。殷仲堪之讨王国宝也,潜时在郡,仲堪逼以为谘议参军,固辞不就,以忧卒。

 

  放字齐庄,幼称令慧。年七八岁,在荆州,与父俱从庾亮猎,亮谓曰:“君亦来邪?”应声答曰:“无小无大,从公于迈。”亮又问:“欲齐何庄邪?”放曰:“欲齐庄周。”亮曰:“不慕仲尼邪?”答曰:“仲尼生而知之,非希企所及。”亮大奇之,曰:“王辅嗣弗过也。”庾翼子爰客尝候盛,见放而问曰:“安国何在?”放答曰:“庾稚恭家。”爰客大笑曰:“诸孙太盛,有儿如此也!”放又曰:“未若诸庾翼翼。”既而语人曰:“我故得重呼奴父也。”终于长沙相。

 

  干宝,字令升,新蔡人也。祖统,吴奋武将军、都亭侯。父莹,丹阳丞。宝少勤学,博览书记,以才器召为著作郎。平杜弢有功,赐爵关内侯。

 

  中兴草创,未置史官,中书监王导上疏曰:“夫帝王之迹,莫不必书,著为令典,垂之无穷。宣皇帝廓定四海,武皇帝受禅于魏,至德大勋,等踪上圣,而纪传不存于王府,德音未被乎管弦。陛下圣明,当中兴之盛,宜建立国史,撰集帝纪,上敷祖宗之烈,下纪佐命之勋,务以实录,为后代之准,厌率土之望,悦人神之心,斯诚雍熙之至美,王者之弘基也。宜备史官,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。”元帝纳焉。宝于是始领国史。以家贫,求补山阴令,迁始安太守。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,迁散骑常侍,著《晋纪》,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,凡二十卷,奏之。其书简略,直而能婉,咸称良史。

 

  性好阴阳术数,留思京房、夏侯胜等传。宝父先有所宠侍婢,母甚妒忌,及父亡,母乃生推婢于墓中。宝兄弟年小,不之审也。后十余年,母丧,开墓,而婢伏棺如生,载还,经日乃苏。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,恩情如生,在家中吉凶辄语之,考校悉验,地中亦不觉为恶。既而嫁之,生子。又宝兄尝病气绝,积日不冷,后遂悟,云见天地间鬼神事,如梦觉,不自知死。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。名为《搜神记》,凡三十卷。以示刘惔,惔曰:“卿可谓鬼之董狐。”宝既博采异同,遂混虚实,因作序以陈其志曰:

 

  虽考先志于载籍,收遗逸于当时,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,亦安敢谓无失实者哉!卫朔失国,二传互其所闻;吕望事周,子长存其两说,若此比类,往往有焉。从此观之,闻见之难一,由来尚矣。夫书赴告之定辞,据国史之方策,犹尚若兹,况仰述千载之前,记殊俗之表,缀片言于残阙,访行事于故老,将使事不二迹,言无异途,然后为信者,固亦前史之所病。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,学士不绝诵览之业,岂不以其所失者小,所存者大乎!今之所集,设有承于前载者,则非余之罪也。若使采访近世之事,苟有虚错,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。及其著述,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。

 

  群言百家不可胜览,耳目所受不可胜载,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,成其微说而已。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,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。

 

  宝又为《春秋左氏义外传》,注《周易》、《周官》凡数十篇,及杂文集皆行于世。

 

  邓粲,长沙人。少以高洁著名,与南阳刘驎之、南郡刘尚公同志友善,并不应州郡辟命。荆州刺史桓冲卑辞厚礼请粲为别驾,粲嘉其好贤,乃起应召。驎之、尚公谓之曰:“卿道广学深,众所推怀,忽然改节,诚失所望。”粲笑答曰:“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。夫隐之为道,朝亦可隐,市亦可隐。隐初在我,不在于物。”尚公等无以难之,然粲亦于此名誉减半矣,后患足疾,不能朝拜,求去职,不听,令卧视事。后以病笃,乞骸骨,许之。粲以父骞有忠信言而世无知者,著《元明纪》十篇,注《老子》,并行于世。

 

  谢沈,字行思,会稽山阴人也。曾祖斐,吴豫章太守。父秀,吴翼正都尉。沈少孤,事母至孝,博学多识,明练经史。郡命为主簿、功曹,察孝廉,太尉郗鉴辟,并不就。会稽内史何充引为参军,以母老去职。平西将军庾亮命为功曹,征北将军蔡谟版为参军,皆不就。闲居养母,不交人事,耕耘之暇,研精坟籍。康帝即位,朝议疑七庙迭毁,乃以太学博士征,以质疑滞。以母忧去职。服阕,除尚书度支郎。何充、庾冰并称沉有史才,迁著作郎,撰《晋书》三十余卷。会卒,时年五十二。沉先著《后汉书》百卷及《毛诗》、《汉书外传》,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。其才学在虞预之右云。

 

  习凿齿,字彦威,襄阳人也。宗族富盛,世为乡豪。凿齿少有志气,博学洽闻,以文笔著称。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,江夏相袁乔深器之,数称其才于温,转西曹主簿,亲遇隆密。

 

  时温有大志,追蜀人知天文者至,夜执手问国家祚运修短。答曰:“世祀方永。”疑其难言,乃饰辞云:“如君言,岂独吾福,乃苍生之幸。然今日之语自可令尽,必有小小厄运,亦宜说之。”星人曰:“太微、紫微、文昌三宫气候如此,决无忧虞。至五十年外不论耳。”温不悦,乃止。异日,送绢一匹、钱五千文以与之。星人乃驰诣凿齿曰:“家在益州,被命远下,今受旨自裁,无由致其骸骨。缘君仁厚,乞为标碣棺木耳。”凿齿问其故,星人曰:“赐绢一匹,令仆自裁,惠钱五千,以买棺耳。”凿齿曰:“君几误死!君尝闻前知星宿有不覆之义乎?此以绢戏君,以钱供道中资,是听君去耳。”星人大喜,明便诣温别。温问去意,以凿齿言答。温笑曰:“凿齿忧君误死,君定是误活。然徒三十年看儒书,不如一诣习主簿。”

 

  累迁别驾。温出征伐,凿齿或从或守,所在任职,每处机要,莅事有绩,善尺牍论议,温甚器遇之。时清谈文章之士韩伯、伏滔等并相友善,后使至京师。简文亦雅重焉。既还,温问:“相王何似?”答曰:“生平所未见。”以此大忤温旨,左迁户曹参军。时有桑门释道安,俊辩有高才,自北至荆州,与凿齿初相见。道安曰:“弥天释道安。”凿齿曰:“四海习凿齿。”时人以为佳对。

 

  初,凿齿与其二舅罗崇、罗友俱为州从事。及迁别驾,以坐越舅右,屡经陈请。温后激怒既盛,乃超拔其二舅,相继为襄阳都督,出凿齿为荥阳太守。温弟秘亦有才气,素与凿齿相亲善。凿齿既罢郡归,与秘书曰:

 

  吾以去五三日来达襄阳,触目悲感,略无欢情,痛恻之事,故非书言之所能具也。每定省家舅,从北门入,西望隆中,想卧龙之吟;东眺白沙,思凤雏之声;北临樊墟,存邓老之高;南眷城邑,怀羊公之风;纵目檀溪,念崔徐之友;肆睇鱼梁,追二德之远,未尝不徘徊移日,惆怅极多,抚乘踌躇,慨尔而泣。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,孙坚之所陨毙,裴杜之故居,繁王之旧宅,遗事犹存,星列满目。琐琐常流,碌碌凡士,焉足以感其方寸哉!

 

  夫芬芳起于椒兰,清响生乎琳琅。命世而作佐者,必垂可大之余风;高尚而迈德者,必有明胜之遗事。若向八君子者,千载犹使义想其为人,况相去不远乎!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畴辰,百年之后,吾与足下不并为景升乎!

 

  其风期俊迈如此。

 

  是时温觊觎非望,凿齿在郡,著《汉晋春秋》以裁正之。起汉光武,终于晋愍帝。于三国之时,蜀以宗室为正,魏武虽受汉禅晋,尚为篡逆,至文帝平蜀,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。引世祖讳炎兴而为禅受,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。凡五十四卷。后以脚疾,遂废于里巷。

 

  及襄阳陷于苻坚,坚素闻其名,与道安俱舆而致焉。既见,与语,大悦之,赐遗甚厚。又以其蹇疾,与诸镇书:“昔晋氏平吴,利在二陆;今破汉南,获士裁一人有半耳。”俄以疾归襄阳。寻而襄邓反正,朝廷欲征凿齿,使典国史,会卒,不果。临终上疏曰:

 

  臣每谓皇晋宜越魏继汉,不应以魏后为三恪。而身微官卑,无由上达,怀抱愚情,三十余年。今沈沦重疾,性命难保,遂尝怀此,当与之朽烂,区区之情,切所悼惜,谨力疾著论一篇,写上如左。愿陛下考寻古义,求经常之表,超然远览,不以臣微贱废其所言。论曰:

 

  或问:“魏武帝功盖中夏,文帝受禅于汉,而吾子谓汉终有晋,岂实理乎?且魏之见废,晋道亦病,晋之臣子宁可以同此言哉!”

 

  答曰:“此乃所以尊晋也,但绝节赴曲,非常耳所悲,见殊心异,虽奇莫察,请为子言焉。

 

  “昔汉氏失御,九州残隔,三国乘间,鼎歭数世,干戈日寻,流血百载,虽各有偏平,而其实乱也,宣皇帝势逼当年,力制魏氏,蠖屈从时,遂羁戎役,晦明掩耀,龙潜下位,俯首重足,鞠躬屏息,道有不容之难,躬蹈履霜之险,可谓危矣!魏武既亡,大难获免,始南擒孟达,东荡海隅,西抑劲蜀,旋抚诸夏,摧吴人入侵之锋,扫曹爽见忌之党,植灵根以跨中岳,树群才以翼子弟,命世之志既恢,非常之业亦固。景文继之,灵武冠世,克伐贰违,以定厥庸,席卷梁益,奄征西极,功格皇天,勋侔古烈,丰规显祚,故以灼如也。至于武皇,遂并强吴,混一宇宙,乂清四海,同轨二汉。除三国之大害,静汉末之交争,开九域之蒙晦,定千载之盛功者,皆司马氏也。而推魏继汉,以晋承魏,比义唐虞,自托纯臣,岂不惜哉!

 

  “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,则其道不足;有静乱之功,则孙刘鼎立。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,当年不制于魏,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;王道不足于曹,则曹未始为一日之王矣。昔共工伯有九州,秦政奄平区夏,鞭挞华戎,专总六合,犹不见序于帝王,沦没于战国,何况暂制数州之人,威行境内而已,便可推为一代者乎!

 

  “若以晋尝事魏,惧伤皇德,拘惜禅名,谓不可割,则惑之甚者也。何者?隗嚣据陇,公孙帝蜀,蜀陇之人虽服其役,取之大义,于彼何有!且吴楚僣号,周室未亡,子文、延陵不见贬绝。宜皇帝官魏,逼于性命,举非择木,何亏德美,禅代之义,不同尧舜,校实定名,必彰于后,人各有心,事胡可掩!定空虚之魏以屈于己,孰若杖义而以贬魏哉!夫命世之人正情遇物,假之际会,必兼义勇。宣皇祖考立功于汉,世笃尔劳,思报亦深。魏武超越,志在倾主,德不素积,义险冰薄,宣帝与之,情将何重!虽形屈当年,意申百世,降心全己,愤慨于下,非道服北面,有纯臣之节,毕命曹氏,忘济世之功者也。

 

  “夫成业者系于所为,不系所藉;立功者言其所济,不言所起。是故汉高禀命于怀王,刘氏乘毙于亡秦,超二伪以远嗣,不论近而计功,考五德于帝典,不疑道于力政,季无承楚之号,汉有继周之业,取之既美,而己德亦重故也。凡天下事有可借喻于古以晓于今,定之往昔而足为来证者。当阳秋之时,吴楚二国皆僣号之王也,若使楚庄推鄢郢以尊有德,阖闾举三江以奉命世,命世之君、有德之主或藉之以应天,或抚之而光宅,彼必自系于周室,不推吴楚以为代明矣。况积勋累功,静乱宁众,数之所录,众之所与,不资于燕哙之授,不赖于因藉之力,长辔庙堂,吴蜀两毙,运奇二纪而平定天下,服魏武之所不能臣,荡累叶之所不能除者哉!

 

  “自汉末鼎沸五六十年,吴魏犯顺而强,蜀人杖正而弱,三家不能相一,万姓旷而无主。夫有定天下之大功,为天下之所推,孰如见推于暗人,受尊于微弱?配天而为帝,方驾于三代,岂比俯首于曹氏,侧足于不正?即情而恒实,取之而无惭,何与诡事而托伪,开乱于将来者乎?是故故旧之恩可封魏后,三恪之数不宜见列。以晋承汉,功实显然,正名当事,情体亦厌,又何为虚尊不正之魏而亏我道于大通哉!

 

  “昔周人咏祖宗之德,追述翦商之功;仲尼明大孝之道,高称配天之义。然后稷勤于所职,聿来未以翦商,异于司马氏仕乎曹族,三祖之寓于魏世矣。且夫魏自君之道不正,则三祖臣魏之义未尽。义未尽,故假涂以运高略;道不正,故君臣之节有殊。然则弘道不以辅魏而无逆取之嫌,高拱不劳汗马而有静乱之功者,盖勋足以王四海,义可以登天位,虽我德惭于有周,而彼道异于殷商故也。

 

  “今子不疑共工之不得列于帝王,不嫌汉之系周而不系秦,何至于一魏犹疑滞而不化哉!夫欲尊其君而不知推之于尧舜之道,欲重其国而反厝之于不胜之地,岂君子之高义!若犹未悟,请于是止矣。”

 

  子辟强,才学有父风,位至骠骑从事中郎。

 

  徐广,字野民,东莞姑幕人,侍中邈之弟也。世好学,至广尤为精纯,百家数术无不研览。谢玄为兖州,辟从事。谯王恬为镇北,补参军。孝武世,除秘书郎,典校秘书省。增置省职,转员外散骑侍郎,仍领校书。尚书令王珣深相钦重,举为祠部郎,会稽世子元显时录尚书,欲使百僚致敬,内外顺之,使广为议,广常以为愧焉。元显引为中军参军,迁领军长史。桓玄辅政,以为大将军文学祭酒,义熙初,奉诏撰车服仪注,除镇军谘议,领记室,封乐成侯,转员外散骑常侍,领著作。尚书奏:“左史述言,右官书事,《乘》《志》显于晋郑,《春秋》著乎鲁史。自圣代有造《中兴记》者,道风帝典,焕乎史策。而太和以降,世历三朝,玄风圣迹,倏为畴古。臣等参详,宜敕著作郎徐广撰成国史。”于是敕广撰集焉。迁骁骑将军,领徐州大中正,转正员常侍、大司家、仍领著作如故。十二年,勒成《晋纪》,凡四十六卷,表上之。因乞解史任,不许。迁秘书监。

 

  初,桓玄篡位,帝出宫,广陪列,悲动左右。及刘裕受禅,恭帝逊位,广独哀感,涕泗交流。谢晦见之,谓曰:“徐公将无小过也。”广收泪而言曰:“君为宋朝佐命,吾乃晋室遗老,忧喜之事固不同时。”乃更歔欷。因辞衰老,乞归桑梓。性好读书,老犹不倦。年七十四,卒于家。广《答礼问》行于世。

 

  史臣曰:古之王者咸建史臣,昭法立训,莫近于此。若夫原始要终,纪情括性,其言微而显,其义皎而明,然后可以茵蔼缇油,作程遐世者也。丘明即没,班马迭兴,奋鸿笔于西京,骋直词于东观。自斯已降,分明竞爽,可以继明先典者,陈寿得之乎!江汉英灵,信有之矣。允源将率之子,笃志典坟;绍统戚藩之胤,研机载籍。咸能综缉文,垂诸不朽,岂必克传门业,方擅箕裘者哉!处叔区区,励精著述,混淆芜舛,良不足观。叔宁寡闻,穿窬王氏,虽勒成一家,未足多尚。令升、安国有良史之才,而所著之书惜非正典。悠悠晋室,斯文将坠。邓粲、谢沉祖述前史,葺宇重轩之下,施床连榻之上,奇词异义,罕见称焉。习氏、徐公俱云笔削,彰善瘅恶,以为惩劝。夫蹈忠履正,贞士之心;背义图荣,君子不敢。而彦威迹沦寇壤,逡巡于伪国;野民运遭革命,流涟于旧朝。行不违言,广得之矣。

 

  赞曰:陈寿含章,岩岩孤峙。彪溥励节,摛辞综理。王恧雅才,虞惭惇史。干孙抚翰,前良可拟。邓谢怀铅,异闻无纪。习亦研思,徐非绚美,咸被简册,共传遥祀。